第 22 期   2017 年 4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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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2017年4月20日,近藤正己老師在臺師大臺史所研究室接受訪問。(陳偉智攝)

 

軍事社會史、殖民地與臺灣研究的展望:專訪近藤正己教授

 陳偉智(臺大歷史系博士生)

近藤正己教授原是日本近畿大學文藝學部文化‧歷史學科主任教授,講授日本近現代史,研究領域是以臺灣為中心的日本殖民地史。近藤教授於105學年度上學期受聘本系客座教授,開設「日治臺灣軍事社會史」。課程透過基本史料的使用、田野調查及專題報告,討論近代日本殖民地軍隊的形成,以及殖民地軍事行動對社會的影響。課程結束後,感謝近藤教授接受本刊的訪問,根據訪談大綱,近藤教授仔細地談到臺灣研究的經歷,與歷史系的淵源,並進一步說明開課的構想、授課經驗與學生的互動、感想。最後提出給學生的建議,以及未來臺灣研究的展望。

本訪問事先準備訪談大綱,近藤教授認真針對每個問題詳細回覆,2017年4月20日在近藤教授本學期客座的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以下簡稱臺師大臺史所)進一步訪問。近藤教授強調第一手文獻史料的重要性,並結合田野考察的研究方法,在具體的問題上考察重要的歷史課題,強調民主時代自由探究知識學風的重要性。最後近藤教授並期許同學未來不斷開創臺灣研究,成為世界的重鎮。

感謝本系系友、臺師大臺史所所長許佩賢教授的協助,使本訪問順利進行。

一、 近藤教授臺灣研究經驗談

(一)研究臺灣史經歷

我在日本的近畿大學是教授歷史學的,一直屬於日本台灣學會等,從1980年代便開始發表臺灣史研究論文。1996年,我出版了《総力戦と台湾:日本植民地崩壊の研究》。2014年,臺大出版中心將這本書翻譯成中文《總力戰與臺灣:日本殖民地的崩潰》出版。

近年,我受到臺灣刊行《灌園先生日記》等私人資料的研究新潮流的刺激,便邀同北村嘉恵、駒込武氏等,一起研究企劃,先將殖民地官僚内海忠司1928年到1945年的日記翻刻,並利用這日記寫作研究。内海忠司歷任臺北州警務部長、臺北市尹、新竹州知事、高雄州知事,可以說是殖民地統治最前線的官僚。從他退休後在東京的活動看來,可以說他是影響殖民地統治的人物之一。在這以前,學界多只作對於臺灣總督府的政策研究。而從這個實際執行政策的官僚的角度來研究殖民統治,是具有一定意義的。

這個成果,先在日本台灣學會發表,之後由京都大学学術出版会刊行,集結為二本書,也就是2012年與北村嘉恵、駒込武氏等一起編著的《内海忠司日記1928-1939:帝国日本の官僚と植民地台湾》,以及2014年與北村嘉恵氏合編著的《内海忠司日記1940-1945:総力戦体制下の台湾と植民地官僚》。

去年(2016)來臺灣以後,我也發表了〈「殖民地戰爭」與在臺日本軍隊〉(《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第11期,2016年5月),以及〈殖民地軍隊與臺灣人兵士〉(《國史研究通訊》第10期,2016年6月)兩篇論文。

從上面的研究課題可以看出,我現在所關心的是從1930、40年代漸漸轉移到前一個時期的武官總督時期、武裝抗日運動時期。2016年9月起,我在臺灣大學歷史系,以及今年(2017)2月起在臺師大臺史所擔任客座教授,講授的就是這個時期的臺灣史。

(二)與臺大的關係

我在臺大留學是1970年代。1970年代,還在冷戰時期,也是東亞洲開始發生變化的時代。當時我進入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就讀,臺大圖書館收藏許多戰前臺北帝大圖書館的書籍和雜誌,其中有不少像《臺灣時報》、《臺灣日日新報》等在日本無法看到的整套雜誌、新聞與書籍。我在臺灣約5年的留學期間,花費很多時間,好好的利用了這些藏書。

當時臺灣的大學歷史系,是以中國史為中心,雖然有「臺灣史」的課,但只是居於中國史的「地方史」或「鄉土史」的地位。我唸的臺大歷史學研究所,在那時是由方豪老師(1910-1980)教授臺灣史。方老師是天主教的神父,國共內戰後來到臺灣,本來是宋史專家,在臺灣則是教授臺灣史。

我們臺大的學生,每週都會到老師在木柵的家裡,和政治大學的學生一起聽老師講授臺灣商業公會組織「郊」。我還記得當時我寫報告時,選擇的題目是日本的臺灣農業移民,還得到方豪老師的褒獎。

在那個時代,臺灣史還沒有能夠登上歷史學的正統地位。學生在聽臺灣史的課,或者是在決定報告題目時,都需要考慮到周圍的耳目。在臺灣卻不能堂堂正正的研究臺灣史,身為一個外國人留學生,覺得那是相當不自然,而且是相當可悲的事。但在那個時代,研究臺灣史環境就是那樣。雖然如此,我在臺大認識我在研究臺灣史時的重要友人,成為學問上互相切磋的終生好友。

(三)歷史研究的史料與田野調查

對歷史學來說,史料的重要性毋庸贅言。以前研究所的碩士班課程重視怎麼讀與怎麼分析史料。但是現在,歷史學研究者面對的大問題是網路上的龐大史料,尤其是近現代史的部分,臺灣史也不例外。

對於這個問題,因為還是進行式,如何解決,還沒有答案,史料天天在增加,和網路應用發達也有關係。歷史學的研究環境,已到了一個轉捩點的階段。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解決辦法,研究者們只有靠自己摸索來解決問題。

▲2016年9月在金包里事件現場(現在的金山區八煙)拍攝的「陸軍營地」碑(近藤老師攝)

至於田野調查,在歷史學研究上是相當重要的。我在臺灣大學留學時期,原住民的居住地域,基本上是禁止進入的。因此,除了霧社、蘭嶼等地之外,臺灣的山區,我沒去過的地方很多。這件事,到現在仍是我在檢討殖民地軍隊與原住民之間戰鬥時的一大障礙。因此,佐久間左馬太總督指揮軍隊行經的道路、戰鬥地域等,一直是我想作的田野調查。

在臺大講課的學期中,我對漢族武裝勢力的據點,如宜蘭、金山以及雲林一帶,作了一次實際調查,但是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調查本身也不夠,並不理想,今後還想繼續。

二、 開課構想

(一)在臺大開設「日治臺灣軍事社會史」專題的構想

日治臺灣史的研究以政治史或臺灣總督府政策的研究佔大多數,很少看到有關軍事或軍事史的研究。但是,在臺殖民地軍隊是殖民統治機構中的重要組織,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臺灣總督是直接指揮這個軍隊的。因此,探討日治時期的前半歷史,不能忽視軍事及軍隊與武裝抗日運動的關聯。

這個課程講授初期日治臺灣史,以文件史料說明自1895年到1918年為止的武裝抗日運動、武官總督時期,以及在臺灣的殖民地軍隊對抗武裝抗日運動的實態。課程的目標是檢討日治時代武裝抗日運動與在臺灣日本殖民地軍隊的關係,也從其中思考19世紀末期和20世紀初的臺灣社會。

這個課程本來是設定教授碩士班的研究生。碩士班的研究生將要開始寫論文,進入研究者的世界,所以在講授日治臺灣軍事社會史的同時,我把重點放在第一次寫歷史學論文應該如何著手這個問題上,以先行研究、研究方法、如何利用史料等的實際例子來說明。

(二)課程內容大要

在課堂上,我先對19世紀、20世紀前半帝國主義時代的殖民地統治中的軍隊作了概觀,介紹殖民地軍隊。

其次,對日治臺灣史學問上的課題是什麼,尤其是以過去臺大的碩士論文為主,與同學們一起檢討;同時也介紹日本軍事史的基本文獻史料,以及臺灣史的歷史史料。用這些史料,對在臺灣的殖民地軍隊的誕生、制度、組織、人事、編制如何等,以及其指揮系統作了解之後,再來仔細地看這個軍隊如何與臺灣的漢人武裝抗日運動戰鬥。但是問題並不那麼單純,比如軍隊與憲兵的關聯等,牽連到的課題非常多,而且每一個總督對殖民地軍隊的看法及用法都不同,課堂上只能舉雲林事件等例子來檢討。

殖民地軍隊在平定漢人武裝抗日運動之後,繼續轉向對付原住民的武裝抗日運動。殖民地軍隊對付漢民族和原住民的戰鬥,採取不同的形式與方法,以前的研究多以理蕃警察與原住民之間的政策為主,如果以軍隊來看這個問題,更能夠作詳細的議論。因為時間上的限制,只能講到與太魯閣原住民戰鬥的部分。

(三)殖民地軍事史的重要性?為什麼不單只是軍事史,而是軍事社會史?

我剛才也講過,殖民地軍隊在整個殖民地統治上,是非常重要的,是整個統治機構基本的一部分。從臺灣總督府的機構來看,1895年到1919年,臺灣總督底下配置了臺灣守備混成旅團或臺灣守備隊,並且是臺灣總督直接統率。由此可知軍事具有重大意義。沒有這個部分的研究,不能談整個殖民地統治史。

但是據我的了解,許多軍事史是以軍隊的戰鬥史為主,而我要講的不只是戰鬥。在作殖民地研究時,若將軍事以戰鬥等狹小的定義來把握的話,是會忽略軍事行為所具有的政治意味。所以,要將焦點放在臺灣總督、殖民地軍隊、漢人武裝抗日勢力、漢人社會、原住民社會等各方面的關係上,從中考察臺灣的社會。這就是我將課名定為「軍事社會史」的理由。

三、 授課過程中與臺大師生的互動

(一)學期中的授課經驗

這是我第一次用中文講課。雖然以前在研究發表或演講時,曾經使用中文,但是每週兩個鐘頭的課,全部用中文來講,還是覺得時間非常的長。

按照我的教育觀來說,學校的老師就和醫生一樣,是看學生的需要來教育的。我用的方法是,每一堂課結束之前,讓學生寫Minute Paper,並且要學生提出問題。這個課程本來是以碩士班學生為授課對象,但是學生中有從大學部到博士班研究生,大家的程度不同。從學生寫的Minute Paper和提出的問題,我可以掌握到學生對講課了解多少,以及不同學生對這一堂課的要求。在下一堂課的開頭,我先檢討並回答學生的疑問,讓學生個別的疑問成為大家的問題,來一同思考。我覺得效果非常好,在教學上非常有幫助。

(二)與學生的互動,對臺大學生的感想

從每一堂課要求學生寫Minute Paper和提出的疑問,我對臺大的學生的感想是: 第一,對我教授的內容,臺大的學生很快就能夠理解和吸收。 第二,對我所提出的課題,學生們都非常認真的思考。 第三,對大學部、碩士班、博士班不同層次的學生同時授課,我並沒有感到與學生之間,在授課與吸收上的困難。讓我很順心地講授自己想講授的課。 就以上這些點來說,我非常感謝臺大的學生。

▲近藤正己老師(後排站立者)提供與上課同學之合影

四、給學生的話

(一)學期結束後,給學生的建議

學問這件事,我的看法是,需要自己提出和發現問題,然後自己去解決。從發現問題到解決問題,其間的流程,就是「學問」。因此重要的是發掘問題,這是做學問的前提。當然有一個人無法解決的問題,或者到現在為止,仍無法解決的問題也還很多。重要的是,自己要知道哪一點是自己能解決和不能解決,以及應該用什麼樣的方法來解決。這就要靠訓練,也就是要靠作學問的訓練來判斷。

還有,不能以為什麼事問老師就都會有答案,要自己去思考,解決疑問。自己想要解決問題的這個態度,就是作學問的態度。也是作學問的第一步。

至於期末報告,同學們都非常努力與用心,我相當讚許。有的報告很有創意和積極。其中有一篇共同作業,以「社會網路分析軟體」對武裝抗日勢力的人物關係作了整理。這樣的嘗試非常新鮮,但是所得到的人物關係網絡圖,如何讀解是個問題,還需要改進。同學們是拿生卒日、身分、參與事件等來作人物關係分析的材料,如果拿武裝抗日時需要的運動資金財源和武器等要素來作分析材料,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總而言之,在將這些報告發表於世之前,還需要再加以斟酌和思考。

(二)對臺灣史研究的展望

「臺灣史」這個學問世界,根據我的了解,已經成為臺灣學校的歷史教育中心之一。這是在臺灣面臨民主化的潮流,1997年國民中學正式採用《認識臺灣》這個歷史教科書所開始的。現在臺灣的大學,將臺灣史、世界史、中國史看作是歷史教育的中心,也應該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吧。這樣看來,臺灣史這個學問被放置在歷史教育的正當地位上,還是不久以前的事。因此臺灣史這個學問的歷史還很短。現在研究臺灣史的研究者,我以為還不夠。這個大學如果想要在世界上成為臺灣史的學問中心,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在臺灣史的各個領域上,還需要拓展和加深研究。

我以為,臺灣史這個學問,今後應該有必要向世界發出信息。因此,臺灣史應該是自由的,任何人都能參與的,需要是對外界(世界)開放的,多與臺灣史以外的研究者對話,或者是與海外的各種研究者交流,而不是故步自封。

所以,我希望這個大學的臺灣史研究成為世界上臺灣史研究的中心之一。想要研究臺灣史的年輕世代的各位,努力作學問,成為這個研究領域的先導。臺灣史中,需要研究的部分還很多,期待你們年輕世代來解決的問題還相當多。希望各位多加努力,能將研究的範圍擴大到世界上。

▲近藤正己老師(右)與訪問人陳偉智(左)合影(許佩賢老師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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